我只担心一件事,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。

血沃之地的赶车谣

表哥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飞驰而过,碾死几条挡路的小蛇,我坐在后座。骑回外公在半山腰的房屋前,表哥停了下来,我跳下车就疯狂捶打他,“鬼迷日眼,骑你妈黑球快,赶命么。”

我7岁,只会说这么几句脏话,都是表哥教的。一到过年,大姨二姨三姨舅舅,还有这样那样的姨婆全部都挤在外公家。我不认识他们,也不认识他们的孩子,我只认识表哥。表哥和我们这辈里其他孩子不一样,我们跟随父母长期生长外地,有北京,有江苏,也有河南。表哥从没离开过外公的老房子。其他的表哥表姐就是从外地回到了外公家,也照样爱跟大人们背九九乘法口诀表,要么就是背成语,吧啦吧啦听得我脑壳生疼。我不爱跟他们玩。这是表哥的地盘,我愿意听表哥的。表哥说他会使猎枪,跟外公学的,外公过去是猎人。但表哥从没在我面前使过,只吹了无数牛,还偷偷带我去看外公的枪,告诉我枪上那些机关。

表哥很喜欢带我玩,因为我年龄小,也最傻,他说什么我都信服,还不停地拍手。我一回去,表哥就带我四处转悠,有的时候在水稻田间的坝路上走很久很久,期间有模有样地含根草在嘴里,讲家里的老母猪今年下了多少崽。我说,哥哥我走累了。表哥说,这就累了?这还没把我的地围个圈走完呢!表哥爱说“我的地”,这很让他自豪。暑假的时候表哥带我去水库,他跳进去半天不出来,直到我吓得哇哇大哭,再猛地冲出来吓唬我。

外公的房子挤得满满的,我们这辈孩子们全都睡在侧屋的大床板上,躺下面对着粗木房梁上张牙舞爪的腊肉,我趴在表哥耳边说,哥哥,这个腊肉臭死了。表哥照着我的脑袋狠狠拍了一下,“龟儿子乱球说啥子,好东西,臭个铲。”我闭上眼睛睡觉。中途被吵醒。声音来自堂屋,我起身穿上外套,从门缝里往外看。

第一眼看到堂屋供奉的财神爷,神采奕奕地望着面前的苹果。然后是妈妈无力垂着的头,和三姨气势汹汹的模样。大人们都在,外婆坐在中间。“我女子时候挣的钱一分没少记起本本的……”妈妈话音未落,从三姨手上飞过来一本厚厚的记事簿砸在妈妈胸口,其他的大人都吓了一跳。妈妈没什么反应,只捡起记事簿,放在桌上。我很惊诧,张大了嘴。表哥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,拍了拍我的肩膀。“露露,我们去看外公吧。”我点了点头。

裹上棉衣棉裤,从侧屋后门出去,绕着房子后面的猪圈走过去,就是外公的房间。外公那时候已经病了,整日谈论得最多的就是当年打猎的事情和文化大革命。偶尔说想吃红薯稀饭。外公已经睡着了,我和表哥坐在外公床前,不知道多久,我说有点冷了,回去睡觉吧,我和表哥又绕着猪圈回去。睡觉之前我又从门缝往外看了一眼,只有外婆一个人还坐在那里。不知道表哥有没有看到他的妈妈拿记事簿砸我的妈妈。那年四川的雪下得很大,之后再没下过那么大的雪。

过了几年,地震了,房子塌了,政府分了钱重新盖,表哥家也从外公的房子里分离出去。表哥变得话少,不怎么爱和我吹牛。有次又到水库去,水库已经没水了,也没什么人,周围像火山灰一样寂静,芦苇长得非常茂密,水库边的木围栏歪歪斜斜地倒下来,上面长着橘红色的菌类。表哥问我今后想做什么,我说,我想写小说,你呢?表哥说,“我要走出小溪坝,干惊天动地的大事。”这个地方就叫做小溪坝。表哥对于我想要写小说这件事十分在意,总时不时鼓励我,同时叮嘱我好好念书。

后来表哥好像初中没念完当兵去了,兵没当完,又跑回了家,那年春节见到他,被他爸打得鼻青脸肿,还笑呵呵对我说,妹妹,你哥我现在是个大人物,当了逃兵,是zhengzhi犯哩!我有时和他说起一些学习上的事情,但是他支支吾吾,显然不喜欢这个话题。他很害羞,朋友不多,但他喜欢生产大队队长的女儿却一直不敢说出来。这是当他带着我在地里偷别人的萝卜时告诉我的。

之后他东游西荡了一阵,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他妈妈那重重叠叠的愁容。他到外地去打工,鬼混,在昆明贩毒,被抓着了。据说他那天哭得很厉害,我在上大学,不知道。去年春节去看他,他跟我讲话像个小同志,我觉得我们生活越来越远,除了鼓励他好好表现之外也没什么可说的,我的口气倒像个政委。在小同志和政委之间,是断断续续的空白沉默,甚至是尴尬,和对彼此生活超出自己经验范围之外的端架子,和厌恶。

我有时很希望和他说说小时候的事情,因为那是我心中的血沃之地,是我心中一直生长着的金麦穗和赶车谣,但是又觉得这很不恰当。我是希望他可以主动说起这个话题的,但他从没说过,一次也没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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